余有豪 | 护树十年:“先有树,再有家乡,最后才有我”

2020-05-04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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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棵120岁的女贞树。2019年6月,因树干中间常年空心,它忽然折断,留存1.5米的残根。近一年过去,女贞树重新焕发生机,新生的萌芽条蓬勃生长。


在浙江省丽水市云和县石塘镇上湾老村,生长着十棵已认定的树龄逾百年的古树,它们环绕在村子的两侧,是上湾老村最早的见证者,但也历经波折。1982年,余有豪出生,他与这些树木的命运自小交织,延续至今。


在村里的几次“砍树”行动中,他挺身而出,孤军奋战,终于为古树赢得“合法”身份,而他自己也最终成为这些树木的“合法”守护者。“有的时候也很灰心,压力真的很大,但保护古树不只是一种情感寄托,也是对自然的敬畏,跟这些相比,那些经济价值是不值得一提的。”


女贞树倒了


树木的生命力总让人惊奇,在逐年累月的生长中,折断的女贞树根部已萌生许多新枝,但长势杂乱。看到这幅景象,今年3月2日,作为该树养护人的余有豪,砍完树旁边的毛竹,向云和县生态林业发展中心提交修剪申请。当天,该中心技术人员对萌芽条进行修剪,择优保留3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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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有豪在树下

根据《浙江省古树名木保护办法》对树龄100年以上不满300年的古树实行三级保护,由县(市、区)古树名木行政主管部门组织鉴定后认定。2018年,该女贞树挂牌为“古树名木”。身份虽已合法,但仍遭人破坏。因树干折断,女贞树原有的古树牌被村民盗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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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贞树绑上红布条

3月7日,余有豪准备将重新取得的古树“名牌”挂于树身时,却发现女贞树树皮被剥数日,木质部裸露出来。树皮是树木的灵魂之窗,“村里人都知道,剥树皮比砍树还严重,这可以让树木连根死。”目睹这一幕,余有豪痛心疾首,马上向多部门反映情况。当天,云和县生态林业发展中心及县森林公安到达现场。同时,余有豪联系当地环保组织,经推荐向丽水市检察院反映情况,后转交给云和县检察院处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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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贞树已立警示牌

3月28日,女贞树幼枝得以穿上“保护盾”。一块写着该“女贞树已被列为古树,任何人不得损毁”的告示牌矗立在离古树十来米的路边,四周拉上横幅,红布条挂在树干上,起提醒警示的作用。


而让余有豪更加高兴的是,3月31日,他看到云和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给云和县人民检察院的回复,这份关于《云和县人民检察院磋商意见书(云检行公磋「2020」1号)》的回复中逐条列出了女贞树的处理结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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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他第一次通过向检察院投诉参与古树保护。“相比以前,现在程序上更简单、直接。”2019年,根据丽水市检察院部署要求,云和县检察院着手开展“守古树,护名木”公益诉讼专项监督活动。“总算在本土遇到了古树保护团队。”


成为养护人

但不是每一次护树都能如此顺利,为了这样的“顺利”,余有豪已走过10年。


他今年38岁,是土生土长的上湾老村人,为该村余氏家族第14代传人。当地山区地质风险高,山体曾多次开裂,1998年,上湾自然村开始全村搬迁,同时该地块被定为地质灾害危险区并挂牌,禁止采石、取土、砍木、除草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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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湾老村曾出现滑坡迹象

2010年,上湾老村以旧村改造的名义,拆老房子,开垦农田,以期获得收益,并且试图将古树砍伐售卖,给每位村民一定补偿,“树没挂牌就是柴,几根柴不砍,哪来的钱给你们建新村,这是当时某镇里领导在电话里的原话。”余有豪回忆。在地方势力怂恿与金钱诱惑之下,当时村里80%以上的村民都摁下手印,同意砍伐古树。


余有豪无法目睹一棵棵古树就此消失,在他看来,支持古树砍伐的人仅仅看到的是眼前的金钱收益,觉得古树占用地方空间,也不会带来直接收益,因此对古树保护的意愿不高。但他认为,砍伐古树无论是做木材还是移栽至城市园林,虽能换取一些收入,却可能给村庄带来滑坡及生态失衡等风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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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湾老村树林

对他而言,这些树就如同家里的老人。“把树砍了卖钱,就像杀死老人吃肉。这个比喻虽然残忍,但确实是我的切身感受。”也就从那时开始,他决定守住这些“老人”。但这条路比他想象的更为曲折。“一开始的目的是很单纯的,只要树不被砍掉,后来才发现需要面对这么多的挑战。”


2010年,余有豪先给浙江省林业局发送电子邮件,反映上湾老村古树所面临的危机。此后,他又不停给各级部门打电话、发邮件。终于在2011年,上湾老村古树被挂上浙江省古树群临时牌,但好景不长,临时牌被拆,承诺为古树挂牌一事无疾而终。余有豪继续奔走呼号,却收获来自地方势力的多次威胁,家人被警告,菜地也被蓄意破坏。“他们先跟我叔叔说,叫我别再去反对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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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有豪家的菜地被装上体育器材


2012年,当地林业局将古树所有权划归为上湾村村委,余有豪反对,古树权属应属于余氏家族,但并没有引起重视。“2017年10月1日,《浙江省古树名木保护办法》开始施行,权属变更就有了希望。”该《办法》的颁布,余有豪如获至宝。“我逐字逐条地看了几个月,只要有空就看。其中有一条写‘养护人不明确或者有异议的,由古树名木所在地县(市、区)古树名木行政主管部门协调确定。’”以此为依据,余有豪决意要将权属变更。


2018年7月底,云和县林业局经过多番斟酌,同意变更,但需要村委和村民的盖章。余有豪拿着打印出来的权属变更申请书,找村民一个个摁手印。“手印摁了几天才完毕,有的人在外地,就给他们打电话,委托亲属代理。”最后一份摁着密密麻麻红手印的申请书,递到村委手中,村委和支部委盖章同意,再递交主管部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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摁满手印的权属变更书


2018年9月18日,古树权属正式变更为余氏家族,余有豪成为直接负责人。“开心呀,发自心底的开心呀。”得知结果后,余有豪心底乐开了花。“那就不一样了,以前我只是一个普通村民,现在我可以代表余氏家族、代表古树说话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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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挂牌的古树


2018年10月31日,上湾村10棵古树正式挂牌。“等于这些树有了身份证,是受法律保护的。”余有豪语气里有几分骄傲。


先有树,再有人


在余有豪的理念里,人与树的生命是连接在一起的。“最开始,我们不是叫古树,而是称作风水树。几百年前,余氏祖上太公到一个新地方开基,有一个规矩,必须要在这里种几棵树,三年后再回来看,树活了,才可开基。”从小,余有豪的心中就有一副图景,“先有树,再有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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进村小路

沿一条石板小路,可进入上湾老村,两边树木郁郁葱葱,枝条交错。如果是晴天,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间漏下,叶片在阳光里起舞,深吸一口气,树木浓郁的香味扑来,“我就是在树冠下长大的。”从小耳濡目染,余有豪对家乡的每一棵树倾注热情。


“10多岁时,村里的一位老人跟我说,‘有豪你也知道,这些树别人都想砍掉卖钱,这些树就靠你们了,我啊,老了,也撑不了几年了。”老人说完不久之后,余有豪外出打工,等他再回村时,老人已经过世。“这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,是他对树的一份遗言。”多年之后,余有豪回想:“最起码我没辜负他这句话。”


余有豪从小家境困难,后受希望工程资助,上到初中后辍学。“最开始在家种香菇,遇上金融危机,血本全无。第二年,在村长那儿搬泥巴做砖坯。”16岁时,余有豪离开家乡去江苏南通农贸市场亲戚家的店铺帮忙杀鸡,中间又辗转从事了一些工作,在这期间,余有豪曾回到资助他的一位老师身边做后勤。“这位老师教会我很多东西,是位很好的人。”2007年,余有豪家准备盖新房,他正式回到家乡,边盖房边工作。


靠多年自学,如今的余有豪已成为一名技术熟练的电工,他已经连续上了三个通宵夜班,但聊起古树保护,没有倦意。“我的生活基本上就由两部分组成,工作和做公益。”人们总愿意将公益与富裕挂钩,事实上,余有豪从未富裕过,也因为保护古树,他付出了巨大的金钱、时间成本。“物质上我没有什么追求,十几年前的衣服也还在穿,精神上的富足更重要。”他还参与爱心助学,帮助贫困家庭孩子解决燃眉之急。


余有豪称自己曾是个“内向”到不可思议的人,“上小学的时候,我都是被女生欺负的。”然而此时的他已经变得健谈自信,多年的古树保护之路改变了他的性格。


2015年,余有豪加入自然之友,成为自然之友杭州小组的志愿者,“在没见面之前,我就知道这么一个执着保护古树的小伙子。”自然之友杭州小组成员徐逸轩说,“有豪非常有韧劲,这种韧劲是生长在他骨子里的,最开始的许多年他都是孤军奋战,但他一直没有放弃,十分难得。”同年,徐逸轩与自然之友的其它志愿者冒着风雪,来到上湾村对“余氏风水林”的每棵树进行拍照、定位及量尺寸,以期建立上湾古树保护的档案,余有豪开始觉得不再那么孤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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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有豪(右一)参加自然之友浙江小组活动,现已更名为自然之友杭州小组


余有豪的微信头像就是在当时由徐逸轩拍摄,他背靠着一棵100多年的枫树,仰着头,眼神坚定地望着远方。“我们的主人是树,树才是我们的主人。”余有豪反复强调。


随着社会变迁,年轻人以各种途径离开家乡,远赴都市,渐渐失去与家乡的连接,而再次回归家乡的方式,多以开发旅游、投资建设为主,但余有豪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守护家乡的树木,从不割断自己与家乡的情感。“我现在都不愿意去远方,守护树木就是我的信仰。”感谢汇丰中国支持绿色公民行动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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